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藥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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藥瓶

魏橫江擎著印有“緹”字形制的素白燈籠,實在為眼前景象納罕。

春風和煦,春樹招展,春夜無聲,樹影婆娑裏,他那生人勿近、人高馬大的老大,被一個嬌嬌柔柔的小娘子,緊緊摟住,“掙紮難脫”。

那小娘子,甚至將左手,搭在了老大縛有巾帕的右手腕之上!

旁人或許不知,緹營衛中卻無人不曉,那是殷恪的絕對逆鱗,莫說觸碰,就是特意望上一望,都會招來血光之災。所有嘲諷他身殘,拿他右手腕做文章的政敵們,無一不死狀淒慘,屍骨無存。

這位小娘子是何方神通?何以觸犯禁忌,而安然無恙?況且殷恪最厭旁人觸碰,他經年位高權重,不是沒有人想對他使美人計,鼓足勇氣投懷送抱的美嬌娘亦有,哪一個不是被他掀翻在地,顏面盡失?

魏橫江睜圓眼睛,欲逡巡出小娘子不同尋常之處,卻見殷恪左手緩緩從娘子腋下穿過,豎至嘴角,沖他們比了個“噤聲”的手勢。

其意不言自明。

眾人反應過來,默契背身,悄沒聲地、爭先恐後速速離開。魏橫江在最後,走之前,甚至貼心地把院門掩了回去。

院門年歲深了,少油,吱呀一聲,像拉壞的胡琴。

殷恪勾唇,看著懷中顫抖的姑娘,好心提醒:“都走了,殿下莫急,臣來幫您解頭發。”

長樂一晚上,盡在窘迫了,她放棄掙紮,破罐破摔道:“有沒有剪子,我方才又試了下,似乎繞緊了,不若一剪子薅了。”

她是把自己當作掉毛的羔羊嗎?還一剪子薅了?殷恪不聽她的,手指靈巧翻動,邊解頭發邊訓話:“公主的青絲金貴,哪能隨隨便便動輒便剪,您身邊的侍女,平日就是這般服侍您的?”

冷冽的梅花香縈繞周身,長樂即便因頭發動彈不得,也要昂首挺胸,為侍女辯解,“我的丫頭都心靈手巧得很,編辮子,拆頭發,花樣繁多,這不是平日輪不著我動手,一時著急解不開,又怕耽誤將軍的事,才小小提議一下嗎?”

“低頭。”殷恪又輕聲“制止”她。“您真是慣著丫頭們,她們今夜若給您編的是雲髻卡住帽圍,而非散松的雙髻,您現下不至於披頭散發。”

“哦——”長樂聽話低頭。長夜寂寂,四下無聲,長樂有些尷尬,沒話找話,“我看將軍對娘子們的發髻甚熟稔,平日在家,常為小妹妹梳頭?”

她知道殷恪未娶親,那能拿來練手的,只有自家小妹妹了。

上方的手頓了頓,澀滯道:“吾妹小時,我確實常為她梳頭,家母一人帶著兩個孩子,顧不來。很漂亮的小姑娘,天天阿兄長,阿兄短的喚我,我那時是半大孩子,最是嫌棄跟屁蟲的時候,可拗不過她,耐著性子搬來馬紮給她梳辮子,可惜她只活了五歲。待我有餉銀替她打扮時,只能為她修葺墳冢了。”

或許子夜時分,真是人之至弱之時,殷恪難得多說話。

長樂心下過意不去,“都是我不好,憑白勾起將軍的傷心事,我想,您心頭記掛著她惦記著她,令妹無論身前死後,都為有您這個哥哥驕傲的。”

殷恪點點頭,“吾妹如果活著,該和公主這般大了。說句僭越的話,臣望著公主,常常想起妹妹,有的時候呢,對公主就規束多些。”

“沒事,以後宮裏見面機會多,將軍下回清明祭掃,預先知會我一聲,我來置辦些上京城時興的珠花寶釵、果品珍饈,燒一些給殷妹妹賞玩,也是在告訴亡人哥哥沒有忘記她。”

她迫不及待想對殷恪好點,再好一點,卻心大到忘記,如此肅穆的私姓祭祀之事,她是以什麽身份幫忙添菜添財呢?

殷恪因著她這心大之舉,順聯想起另一樁事,不尤搪塞,出言提醒:“臣謝過殿下了。還有一事,需提醒殿下,殿下的頭發金尊玉貴,殿下的哥哥們尚能幫忙解個頭發,整個幃帽,那賀氏,賀明章是外臣,萬萬不可觸碰的。”

長樂雖然沒及笄,到底是十四歲的大姑娘了。男女之防還是要避一避的。

長樂還沒言聲,殷恪已然意識到自己口快,連自己繞進去了。賀明章是外臣?那他殷恪是什麽?他不姓宇文,於長樂而言,也是實打實的外臣。

他口才向來佳,立時口上抹蜜,給公主灌“迷魂湯”:“臣不一樣,臣是宇文氏的家奴,公主想怎麽驅使臣,便怎麽驅使臣。但如賀明章這樣的外男,還是武將,是不能私自見公主的。”

好在長樂只顧著紅著臉,呃呃啊啊解釋自己同賀明章的關系,沒多置疑他這層用心良苦的解釋,“嗯嗯,將軍說得對,我沒把將軍當外人。至於賀家,我確實同賀家兄弟一塊長大,彼此相熟,但我同賀明章從來以禮相待,我是……我是……聞聽,阿耶有意讓他……他……做駙馬,但既沒賜恩,我同他也就是故交之誼,現在大了,更是……更是經年未見了。”

“好了——”殷恪不知聽沒聽見,卻手指靈活一翻,終於將扣在衣襟上的青絲全數解了下來。

“呼——”長樂終於可以大口呼吸到新鮮空氣,殷恪太高,她整個人像是被扣在他胸膛裏,呼吸有滯,只能聞聽咚咚的心跳,不知是自己的,還是他的。

“打擾多時,我先回去了,冉娘的事,還麻煩將軍多費心。”

欠了欠身,正欲離開,長樂忽被叫住。

“殿下既來贈藥,何故來之不施?”

阿?長樂一摸袖子,空了,回身一看,那枚小小的琉璃藥瓶,輕輕捏在殷恪手上。

“方才殿下撲來時掉落的,臣順手接了。謝殿下賞藥,臣雖不靠臉吃飯,但禦前行走,不好有礙君瞻不是?”

明明是她扇的巴掌,他說得這般客氣。況且,他哪裏“有礙君瞻”了,就說現在,一襲玄衣,在太極宮的深夜裏,散發出驚人的俊美,數日前的掌摑,早不見遺跡,惟見月色下,玉山瑰偉,嵇康來了怕是都要讓賢。

長樂摸了摸鼻子,訕然道:“玉泉散還算有效,全是我一點賠禮道歉的小意思,不值當將軍一句謝。”言罷,再不敢回頭,提起衣袍,落荒而逃。

擎此見了殷恪三面,她次次狼狽,落荒而逃的收束占了大半。長樂哀嚎,她好歹是公主,在這位權臣面前,怎麽混得這麽慘?

待美人走遠了,等在夾道墻角的魏橫江才小心翼翼地挪到殷恪面前。

拱手先稟正事。“老大,事情安排妥當了。時機掐得剛剛好。”

“嗯。”殷恪垂首瞧著手中的藥瓶,對魏橫江的匯報,興趣寥寥,早已預見的事,結果自然無驚無喜。哪裏比得上公主的贈藥之舉,純然意外之喜。

匯報完正事,魏橫江覷著殷恪心情不錯,試探地八卦:“方才跑掉的小娘子,還有先時金花落裏見到的小黃門,皆是長樂公主吧?”

殷恪自然不會理會他無聊的八卦,將藥瓶收入懷中,負手便走。

魏橫江死皮賴臉慣了,並不氣餒,快步跟上,邊走邊為殷恪謀劃:“老大您這樣的通身氣派,人品樣貌,什麽樣的高門貴女娶不得?公主也使得。即便我朝公主只嫁五姓七望,但您是什麽人?天下的規矩,在緹營衛面前,就該重寫。”

殷恪蹙眉,探聽不算,連公主和他的未來都安排好了?看來阿魏確然很閑,應該找點事做。“你方才說,焉耆、疏勒都督府逃跑的鎮兵,原上峰是誰?”

“武川六鎮統兵,賀明章。今日剛找至緹營衛,賀明章表示,全怪自己帶兵不嚴,養虎為患,自請纓趕往西州,親捉要犯,將功贖罪,只求朝廷能寬宥逃兵性命。”

“出兵的事,怎麽不問兵部?”

“兵部說,在審逃兵的是緹營衛,賀統兵涉案,能不能出征,還要看緹營衛允不允。”

“兵部這群老匹夫。”殷恪輕哂,“寬宥性命?‘從軍征討而亡者,一日徒一年,一日加一等,十五日絞。’《承律疏議》明文載之,如今已半月有餘,他們哪裏還有同朝廷討價還價的資格?”

“至於賀統兵想要將功贖罪……”殷恪莫測地笑了,“將功贖罪的方法很多,逃兵兇悍,若真遣了賀統兵去,河陽郡主會和陛下告狀,說我苛待她兒。不若我給他個輕便差事。”

他正色道:“你親自去安排,讓賀明章領兵去房州接趙王家眷入京。”

啊,魏橫江才後知後覺,自己關心過甚,被老大嫌棄,派了個扈從安保繁瑣活計不說,出頭露臉的事,還全交給了賀明章,要知道,趙王可是未來的太子,他的家眷,在承朝,可不一等一的金貴。

他不敢同殷恪說不,只小聲建議:“這個差事,交給一個外人牽頭,屬下怕兄弟們不服氣。”

殷恪微微一笑。“是福是禍,現下還不好說呢。”

魏橫江再不敢言聲,喏喏稱是。舉著燈籠為殷恪照路,忽見殷恪的玄衣上有浮灰,心下納罕,月食之時,老大難道磕著碰著了,可他明明夜視極佳,曾經出入敵營如無人之境,夜斬休屠王首級,一戰成名,更何況,在這最熟悉的太極宮裏?奇也怪哉。

長樂回到淑景殿,困倦已極,引枕便睡,難得無夢到天明。

吃早膳時,聽到了宮中的新聞。原來,趙王暫居的武德殿裏,昨夜月食時,出了驚變。

宮中自先太子以來,倡導節儉,過了亥時,無故便不燃燈。趙王循著舊例,早早閉燈,然而月食之時,陡覺脖頸寒涼,他一個激靈,翻身下榻,下一瞬,一柄橫刀,閃著銀光,劈面而下,二人搏鬥良久,相持間趙王扯下刺客的面巾,奈何月食黑暗,什麽也看不見,黑暗散去,月光覆灑,刺客已無影無蹤,惟餘榻邊置有一刀,威脅謀害之意,赫然昭昭。

長歷帝勃然大怒,太子驟亡,現在長子又被威脅,儼然是有異黨在虎視眈眈,窺伺國本!當即召來緹營衛,下達禦命,查,徹徹底底地查,無論牽扯上哪位世家勳貴,皇親國戚,斬立決!

闔宮人人自危,趙王是在武德殿遇置刀威脅的,自然是宮中人嫌隙最大。

長樂也憂心忡忡,門禁愈發森嚴,侍衛日常的巡邏,又添了三輪,冉娘出宮一事,恐生波折。

殷恪約定的日期,是在兩日後,臨別前一夜,冉娘冒雨來同她辭別。

她不聽長樂的勸阻,堅持端端正正行稽首大禮,仰起面龐時,淚眼婆娑。“良娣再三言說,送婢子出宮,公主殿下殊為不易,婢子終生銘記再生大恩。覥臉茍活,實在是為了腹中的孽障,孩子生下後,婢子會告訴他,子不過借婢母之腹托生人間,一生全憑貴主們差遣,婢子絕對舍得。”

“哪有你這麽狠心的娘親。”長樂給她塞了一捆安胎藥兩顆夜明珠,嗔怪道:“別同我推辭阿,好好養胎,好好活著,我無事需稚子上刀山下火海的,哎喲喲,莫掉眼淚了,今日暫別,不是相見無期,來日春光好時,我去北地看你們。”

見冉娘悲切之意濃,眼淚簌簌墜,長樂有意轉了話茬,“你那主子都贈你什麽了?平日囂張跋扈的,虧得你托住,現在該是回報的時候,可不興小氣。”

“沒有沒有,主兒賞了黃金三十兩,田畝地契及銀兩,哦,對了,還有兩盒東市的麥糖。說我這一走,山長水遠,短時吃不到,索性一次吃盡興。”

翌日,開門見落花滿階,天晴了。

東宮裏沒了個丫頭,值此故太子大喪之際,實在是不值一提的小事。

一口薄棺,兩個力壯的太監,自東門拉出太極宮,拉到亂葬崗,付之一炬,一了百了。

長樂“做賊心虛”,在淑景殿中來回踱步許久,終於見到探聽消息的綴玉回來。

“如何了?”她忙忙上前詢問。

“嗬,可嚇死婢子了,”綴玉心有餘悸地拍著胸脯,“殿下你是沒看到,宮門現在盤查得可嚴了。侍衛處人手不夠,連那些巡邏的恩蔭勳衛都拿來值守勘驗了。”

“因為趙王遇襲案?”

“對。據說刺客那日離開時,在武德殿的粉墻上面留下了腳印,不論是豎著出宮,還是橫著出宮,皆要驗一驗腳印。今日要運出宮的棺木,不止東宮一個。禦膳房,前兩日歿了個廚子,東門的侍衛,居然堅持開棺驗屍,也不避諱,勘比完腳印後,又伸手在鼻息處探,在脖頸間探,折騰了許久才放行。”

長樂心忖,殷恪幫自己,以他的能力和城府,斷然不會顯在表面。

那輪到冉娘時,是如何脫險呢?要知道,從尚宮局在離宮文牒上蓋章冉娘亡故,到太極宮東門,可有一程子路呢,閉息丸的時效,怕是撐不住這麽久。

她定了定心神,“那冉娘是怎麽離開的,也開棺了嗎?”

“殿下喲,那種情形,怎麽能不開,”綴玉咕嚕咕嚕灌了一碗茶湯,舒口氣續道:“那些勳衛平日裏無事,盡在偷懶躲嫌,現下為了捉拿住刺客,討好趙王,個個仰臉叉腰,拿著刀挑來戳去,那個成語怎麽說得來著?狐貍假假的?”

“狐假虎威。”

“對對,狐假虎威,官威大得很。”

“那這樣冉娘怎麽過得去?”

“說來也奇了,棺材一打開,那為首的侍衛倒是楞住了,沒說什麽,胡略略掃了幾眼,就放冉娘走了。”

長樂已然有半分篤定,“那侍衛姓甚名誰?”

“名字不曉得,只知其他侍衛喚他孫家二郎。”

果不其然,做賊心虛的,另有其人阿。

冉娘走後的第二日,趙王遇襲案也有了新的眉目,在誓要在未來儲君前掙得臉面的勳衛不竭盤索下,嫌犯鎖定為司天臺靈臺郎盧潮生。

證據很直接,盧潮生的寢房裏搜出了一雙皂靴,比之粉墻腳印,形制、尺碼皆一模一樣。

何況,靈臺郎掌管天文歷法,月食一事,旁人無法預知,做不得文章。他卻不同,利用職務及翻閱典籍之便,預先觀測,又按下不表,以行陰謀之事,說得通。

據說,帶頭捉拿的,還是臨時派來守門的孫常遇。他供稱,是盧潮生酒醉之後,自誇賣弄,他心惴惴不安,趁夜奏請搜查盧氏在宮城的寢房,人贓俱獲,方痛心疾首,大義滅親如實上報。

是的,大義滅親,全因盧潮生,還是孫常遇的親舅哥,其妻盧氏,正是盧潮生的族妹。

案子全程由大理寺主審,據盧潮生的供詞,昔年趙王年輕時求娶盧氏女不成,深以為恨,如今即將入主東宮,盧氏惶惶,擔心逃不過覆滅的命運,他自願犧牲他一人,冒險行刺,以全盧氏。此事完全是他個人的主意,與族人無幹。

陛下朱砂禦筆,勾了盧潮生斬監候,秋後處決。至於盧氏全族,在趙王苦苦懇求下,赦免其罪。

“怎麽不是緹營衛主審?我記得,阿耶禦命是緹營衛徹查此案。”長樂問打探消息的綴玉。

“茲事體大,牽扯到緹營衛的勳衛,緹帥又病了,陛下信不過旁人,就轉交給大理寺了。”

長樂卻完全重點誤,“病了?可要緊?緹帥現下如何了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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